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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韩国目前的情况,比亚洲金融危机时更严峻”——专访韩国国会前议长金振杓

时间: 2025-08-21 05:00:00

2025年7月末,韩国国会前议长金振杓率领一支企业家、学者代表团,访问浙江嘉兴,并出席“中韩建交33周年文化交流研讨会”。“韩国国父”金九曾于1930年代流亡嘉兴。

2025年6月李在明当选韩国总统,暂时平息了由前总统尹锡悦实施“紧急戒严”所引发的政治动荡。此后,在美国发起的“关税战”影响下,韩国内需低迷,外贸环境恶化。

金振杓将中韩经济关系称作“竞争性合作关系”,他称赞中国出现了DeepSeek这些新兴产业,认为两国虽然在某些产业具有竞争性,但在服务贸易领域(如文化、旅游等)以及尖端技术(如半导体、AI)上仍有很大的合作空间。

不久前召开的全球人工智能大会上,中国政府倡议成立世界人工智能合作组织,推动共商共建共享全球治理。

1973年,金振杓在朴正熙政权下开启公职生涯,历经韩国十届政权,历任经济副总理、国政企划咨询委员会委员长、韩国国会议长等职,参与主导了韩国众多重要社会改革。

2024年卸任韩国国会议长后,金振杓仍活跃于外交、经济领域,近期曾作为李在明总统特使出访澳大利亚。

在浙江嘉兴访问期间,金振杓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的专访。

韩国国会前议长金振杓。图片来源:受访者提供。

中韩经济是“竞争性合作关系”

南方周末:过去二十多年,你参与了韩国经济政策的制定,如何评价这些年中韩两国经济关系的变化?

金振杓:在中韩建交(1992年)的最初十年,两国经济结构十分“互补”。韩国有资本和技术,而中国有劳动力优势。两者相结合将产品出口到全世界,中国借此成为世界制造业大国,韩国经济也实现了高速增长,形成了互惠合作。

在整个东亚地区,日本是最早拥有创新技术的国家。韩国快速吸收了日本的经验,并且紧跟日本,将这种合作方式复制在与中国的合作上。

时至今日,中、韩、日三国不论在贸易总量,还是人口规模,或是供应链生产总量上,都超过了全球20%以上,是世界经济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。其中,中国的成长和发展最耀眼、最具代表性。

中国拥有14亿人口,快速吸收了来自全球各地的技术和经验,并不断重复实验,最终成为全球制造业强国,甚至在很多领域已经超过了如今的日本和韩国。因此,现在的一些学者将三国之间(的关系)定义为“竞争性的合作关系”。

南方周末:在你看来,三国经济的特征和优势在哪里?

金振杓:从各国的优点来看,日本在超精密仪器制造以及高端化工领域,仍是世界顶级的水平,是不可忽视的技术强国。

韩国的工业能力则体现在钢铁、造船、核动力发电、显示器等领域,韩国是显示器设备供给能力最强的国家。其中半导体领域,尤其是AI技术需要用到的HBM(3D芯片堆叠)技术,这是韩国的技术强项。

还有近10年来全球流行的K-POP文化(韩流文化)。NETFLIX(奈飞)榜单上前十名受欢迎的电视剧有半数来自韩国。从这一点上来说,韩国经济规模虽小,但却是Soft Power(软实力)的强国。

中国则拥有14亿人口的巨大市场和购买力,因此成为了全球创新性技术最大的试验场。来自全球的专业人才都能在这里展开激烈竞争,新技术得以最快落地。尤其是在AI(人工智能)领域,中国已经超越了韩国、日本,是和美国“并驾齐驱”的强国,最好的例子就是中国出现了像DeepSeek这样的企业。

相比之下,美国ChatGPT的开发成本要高出前者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,但两者性能几乎没有差异。这是因为中国拥有庞大的数据优势。

南方周末:未来经济的合作性体现在哪里?

金振杓:如果将近年来全球经济发展用一句话来定义的话,就是“为了尖端科学技术而展开霸权竞争”。所谓霸权竞争是指不顾道德和方法,无所顾忌的竞争方式。但讽刺的是,如果没有国家间的技术合作,就无法创造出新的技术。

三个国家都受到儒家文化影响,同属汉字文化圈,因此具备技术和创意融合的基础。虽然我们彼此有竞争的领域,但更有合作的空间。单纯依靠把产品做得更便宜是无法保持竞争优势的,因为技术创新依靠的是年轻技术人才的智慧,创新的力量只会在彼此交流、合作间迸发出来。

去年中、韩两国首脑见面,今年还通了电话。不久前,中、韩两国间的第二轮FTA(自由贸易协定)谈判正式开启。我们应该将谈判领域进一步扩大到软件领域和服务领域,尤其是合作降低服务产业的非关税壁垒。

南方周末:在第二轮FTA自由贸易协定的谈判中,双方关注的重点有哪些?

金振杓:中、韩双方并没有太大的立场性分歧。中国已经在很多领域掌握了尖端技术,并且双方关注的产业既包含了软件(服务业),也包含了硬件(制造业),二者很难严格区分。

比如目前最受关注的AI领域,软件和硬件的结合更为紧密。人工智能时代真正重要的是文化,文化不仅能引领潮流,还能创造出前所未有的事物。韩国擅长的HBM技术,说到底也就是如何堆叠半导体层的技术,但关键不在于是横着叠还是竖着叠,更重要的是这门技术最终能创造出什么样的软件产品,能否创造出诸如ChatGPT这样的创新性产品。

最终能够引领未来的、最具有竞争力的,还是人类的思想。

“多开支票、少交现金”

南方周末:过去几年美国的关税政策,对全球经济造成了怎样的影响?

金振杓:特朗普政府针对全球发起关税战,短期内会获胜,因为美国仍保有超级大国的实力,很多国家若不进入美国市场就难以维持自身经济运行,所以这些国家会做出让步。

然而,时间才是特朗普最大的敌人。一旦在一年后的中期选举失利,他有可能沦为“植物人总统”(形容总统完全丧失道德权威和执政正当性)。脱离当前的自由贸易体系,最终最大的受害者将是美国消费者和企业。

未来三年多里,新关税将迫使各国支付更多“现金”,因此应对策略应该是要将现金损失降到最低。

比如我们可以通过增加投资承诺或共同项目等形式,用类似开具支票或汇票的方式来解决问题。与特朗普协商的最好方式就是把时间拉长,拉到四年后。多给他开支票、少给他交现金 (笑)。

日本在这次贸易谈判中,承诺要大量购买美国商品并投资美国,正是基于这个策略,所以日本最终获得了15%的低关税税率。

一些投资项目,光是研究、审查和分析可行性就需要五年以上的时间。一旦美国下届政府认为这些项目没什么经济性,就会放弃不做。所以,参与这些投资利大于弊。

南方周末:特朗普要求其他国家在美国建厂,这对韩国的经济会有怎样的影响?不久前你公开谈到“韩国正在走日本泡沫经济的老路”(产业空心化),这句话怎么理解?

金振杓:这句话的意思是,经济空心化现象有可能会发生,关键在于要把核心技术和研发岗位留在国内。韩国最大汽车品牌现代汽车的主要市场,90%-95%以上都在海外。

未来汽车产业中最关键的变革因素是能源类型:是电动汽车、内燃机汽车,还是混合动力汽车。韩国在氢能研究上已经比其他国家更深入,并且已经生产出相关原型机。尽管技术路线不可预知,但是现代汽车的所有研发、核心技术仍保留在韩国国内。

因此即使把工厂建到了海外,比如美国,但未来竞争力在于拥有技术的人,即开发这种技术的能力,这些都还在韩国。

南方周末:现在的全球政治氛围会如何影响中韩关系?

金振杓:地缘政策的变化,中韩两国关系之间战略性威胁正在逐步出现,这主要有三方面原因。

一是美国发起的印太战略,拉拢了包括澳大利亚、日本、菲律宾甚至韩国一些同盟国家来对中国进行遏制。尤其是在2016年“萨德事件”,导致中韩之间的关系快速退化。

二是朝鲜始终不放弃核武器开发。这种行为形成了巨大威胁。

三是中韩两国之间内部的问题。这些年来在各自的舆论场,尤其是青年群体当中,形成了对彼此的不看好,甚至是敌视。

但是中韩两国从历史上、地理上都是无法分开的,即使现在有这种威胁,但是我们双方应当保持对话,要让未来的青年们走出现在的状态。

我始终主张中日韩三国之间的对话要一直延续下去,这也得到了中日韩三方的支持和同意。

南方周末:可以从哪些方面入手?

金振杓:过去日本有非常强的反韩情绪,当时恰好出现了一部韩剧《冬季恋歌》,这改变了很多日本人的反韩情绪,也掀起一波日本人到韩国观光的风潮。

政治中会有很多不可预测的变化,而文化交流不会这样。中韩两国应该加大相互间的文化交流,将这种交流作为纽带,因为它不会像政治事件一样突然对立。

还有一个现象,目前两国网络上充斥反韩、反中情绪。最主要原因是假消息的流传,这客观上是因为技术原因造成的——只要我看到一篇假消息,搜索引擎会不断向我推送相似的(内容),这将人的大脑殖民了。

我建议针对这些谣言需要建立一个辟谣机制,由双方专家也好、政府也好,共同参与辟谣,不仅及时甄别,更要去反驳、要去公开,(只有)形成这种机制的话,才能遏制谣言。

2025年7月19日,韩国首尔,韩国民主劳动组合总联盟的支持者举行集会,抗议政府的劳动政策和美国总统唐纳德·特朗普对韩国的关税政策。视觉中国 图

“除了‘实用主义’别无选择”

南方周末:李在明总统为何将自己的外交政策总结为“实用主义”?

金振杓:韩国的政治大致分为“进步派”与“保守派”两个阵营。

二者对立核心主要有两点,一是地缘政治。保守派认为韩国始终受到朝鲜核武器威胁,同时应该加强与美国、日本的同盟关系,以此抑制朝鲜、避免战争。进步派则认为朝鲜人民也是我们的同胞,彼此对立只是因为政权不同。如果朝鲜能达到和中国一样的开放水平,朝、韩两国对立也将不复存在。引导朝鲜开放,是进步阵营的想法。

第二个原因由经济发展引发的社会矛盾。韩国是世界上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之一,这种快速的变化必然会带来巨大的矛盾。这类矛盾主要发生于大企业和中小企业之间,以及企业主和劳动者之间。其中,进步派主张将经济发展的果实更多地给予劳动者。保守派则学习美国和日本,主张市场经济原则和自由竞争。

当前两个阵营的对立日趋严重,对话与妥协的余地变得越来越小。

南方周末:对立日益严重,更多是因为外部地缘政治,还是韩国内部的原因?

金振杓:这种对立情况源于“总统制”的制度性缺陷。

早先的韩国进步派和保守派之间还有一些协商空间,也许因为尹锡悦是检察官出身,检查官的特点是看谁都像“罪犯”(笑),这一群体还强调服从性,几乎不允许下级向上级提出建议。

当时尹锡悦面临的局面是“朝小野大”。尹锡悦虽代表执政党,但李在明所在的在野党拿到了国会多数席位,总统需要寻求在野党的协助。按照惯例,总统应该电话邀请当时的在野党党首李在明见面,但尹锡悦直至当选两年后,两人才第一次正式会面。无论多讨厌对方,为了国家,都该尽早见一面。

南方周末:那一晚的紧急戒严是怎么发生的?

金振杓:在野党成为多数党后,尹锡悦不断行使总统否决权,3年间一共否决了19项在野党提出的法案,因为国会通过票数没有超过三分之二,在野党试图推进的所有法案都碰壁无果。

还有在弹劾问题上,虽然韩国宪法允许总统有弹劾官员的权限,但前提是对方存在明显违法行为。3年间,有二十多位很难被认定有违法情况的部长和长官,陆续遭到总统弹劾。这样一来,(两党)就形成了正面冲突。

一个有丰富政治经验的人,要么最终接受“植物人总统”的状态并屈服,要么进行对话和妥协,但尹锡悦却决不妥协,他要随心所欲地行事。结果就是宣布紧急状态(戒严)。在野党自然对此震怒。

这期间,尹锡悦政府甚至在戒严期间作出挑衅朝鲜的举动,现在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证实他的这些行为。朝鲜问题的解决需要时间,也需要韩国、中国、美国、俄罗斯、日本多方协商解决。

南方周末:这对韩国各方面造成了怎样的影响?

金振杓:现在每个国家都不容易,但韩国的经济情况尤其艰难。在政治方面,这种极端的对立和冲突,直到最近依然存在,短期内改善的可能性不大。外部还有美国特朗普政府的贸易施压。可以说现在的韩国处于“内外交困”之中。

国内很多人认为,韩国目前面临的情况,比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时更严峻。而这个时候的总统(李在明)除了 “实用主义”别无选择。

为了克服这场危机,只要有合适的人选,用人方面就不应该区分保守派还是进步派;政策上,也不应区分是谁的政策,只要适用都应该采用。

南方周末:李在明总统目前采取了哪些政策来恢复经济?

金振杓:新总统当选10周了,只进行了一次人事任命,还追加了政府预算。

韩国已有超过100万的个体户陷入困境,还有一些工厂也关门了。这种情况下,韩国经济就像急需手术的病人,但是这位“病人”甚至没有接受手术所必需的体力,因为没有购买力和消费力。

因此政府决定追加约30万亿韩元预算,用来发放消费券(注:每位韩国国民将根据收入层级获得15万至50万韩元,约合人民币780元至2600元不等的补贴),这是韩国历史上首次大规模实施现金性刺激政策。

到目前为止的人事任命上,相比尹锡悦总统,李在明总统还是选用了一些保守派阵营的人,以及来自企业界的人才,比如韩国互联网企业Naver的人员。他在用行动努力遵守自己的承诺。

南方周末:韩国经济最大的矛盾是什么?

金振杓:在韩国国内最为关键的问题是,如何促成劳方、资方和政府之间的三方协商。劳、资、政三方的矛盾和对立问题,在韩国始终很尖锐。因此,促成劳、资、政三方协商是李在明总统面临的最大课题。

民主劳总(全称“韩国全国民主劳动组合总联盟”,韩国左翼工会)的前任委员长金荣训,被总统任命为新政府的雇佣劳动部长。

韩国上一次的劳资改革,还是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的时候,当时金大中总统成功地进行了改革,此后韩国劳工问题就没有得到过解决,导致韩国经济一直在走下坡路。

一个是工作时长问题,韩国的每周工作时长不得超过52小时。我建议,像三星这样的大型企业,可以采取高薪资、灵活工时的方式,比如平时将周三作为自选休息日(作四休三),如果遇到发布新产品这样的特殊时期,就需要加班熬夜,必须要有这样的灵活性。

不仅是时长,还有最低工资的问题。

目前韩国的最低工资制度不分行业、工种,每人每小时都一样。外国务工者同样适用。比如在建筑领域,外籍劳工占到用工比例的70%-80%,农业、畜牧业也类似。韩国的最低工资水平甚至比日本还要高,这也导致韩国农产品价格一直居高不下,城市物价很贵,这些都应该通过劳动改革来解决。

企业方面,资本家在经营过程中不制定计划,经营保守,导致股价上不去,而那些价格便宜、条件又好的外国资本却进不来,这导致社会资本的竞争力下降。因此资本改革和劳动改革必须同步进行,就像汽车的两个轮子一样,要一起转动才行,过去几十年的经验表明,只进行单方面改革是行不通的。

南方周末记者 徐庭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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